《垃圾場長大的自學人生:從社會邊緣到劍橋博士的震撼教育》內容試讀 第四章╲阿帕契女人 沒有人看到車子駛離道路。當年十七歲的哥哥泰勒開車開到睡著。那是早上六點,他大半夜都在開車,默默地開著我們家的五門掀背車駛過亞利桑那州、內華達州和猶他州。當時車子開到巴克峰南方二十哩的農鎮科尼許,開始衝向對向車道,離開高速公路。車子跳過水溝,衝過兩根西洋松電線杆之間,撞上播種拖拉機才停下。 那趟旅行是母親的主意。 幾個月前,樹葉開始飄落地面預示夏末到來時,爸的情緒高昂。早餐時,他的腳會隨著音樂打節拍,晚餐時常指著山上,眼睛發亮地描述要接水管引泉水。他保證那年一下雪,他就要做個愛達荷州最大的雪球。他說他要到山上,做個小雪球,然後推下山,看著雪球翻山越嶺越滾越大。等到雪球推到我們家,也就是河谷邊最後一座山丘頂時,雪球已經大得像爺爺的穀倉,高速公路上的人都會抬頭看得目瞪口呆。我們只要先找到合適的雪,那些雪花必須又厚又黏稠。每次下雪之後,我們都會抓一把給他,看他在手指間摩挲雪花。那些雪太細,這些雪太濕。等聖誕節過去吧,他說,那時候才會有真正的雪。 但是聖誕節之後,爸就像洩了氣似的。他不再提到雪球,後來更是完全不開口。他的眼神逐漸黯淡,最後成了兩個黑窟窿。他走路時垂頭喪氣,彷彿有東西抓住他,將他往下拖。 一月時,爸爸已經無法下床。他仰躺著,茫然地看著圖案複雜的灰泥天花板。我每晚端餐盤進去,他眼睛眨也不眨,不知道他是否曉得我進去過。 母親就是那時宣布我們要去亞利桑那。她說爸就像向日葵,在雪中會枯萎,所以二月得離開家鄉,重新栽種在陽光下。我們便擠進掀背車,開十二小時穿過峽谷、黑暗的高速公路,最後終於看到亞利桑那沙漠中的拖車,也就是祖父母避冬的住處。 我們在日出幾小時後抵達。爸爸走到奶奶陽台之後就不再移動,頭枕著編織的枕頭,長滿繭的手就擱在肚子上。他維持這個姿勢兩天,始終張著眼睛,沉默不語,靜止不動,如同乾熱天候下的矮樹叢。 第三天,他好像回過神,開始注意到周遭的動靜,會傾聽我們用餐時的閒聊內容,不再只是毫無反應地盯著地毯。那天晚餐過後,奶奶打開電話留言,大部分是鄰居、朋友打來問候。後來有個女人的聲音提醒奶奶隔天要去看診。那則留言對爸有戲劇性的影響。 起初爸只是問奶奶,例如為何看診、要找誰,又說母親可以開酊劑,她何必找醫生。 爸向來相信母親的藥草,但我感覺他那晚的反應又不一樣。他的心裡似乎起了某種變化,又產生新的信念。他說藥草學就是區分麥子和稗子、信徒與異教徒的神聖教理。接著他用了我前所未聞的字眼「光明會」,無論這個字彙是什麼意思,總之聽起來充滿異國風情,強而有力。他說奶奶不知不覺中成了光明會的幫凶。 上帝不能忍受不信主的人,爸說。所以無法下定決心的罪人最可恨,這些人用藥草也用藥物,週三來找母親,週五就去看醫生,或者如同爸爸說的:「一天在聖壇前敬奉上帝,隔天又向撒旦獻祭。」這些人就像古代的以色列人,因為他們得到真信仰,卻去膜拜偶像。 「醫生和藥丸,」爸幾乎是嘶吼了。「就是他們的神,而且他們跟上去還行邪淫。」 母親本來盯著盤子裡的食物,聽到「行邪淫」便站起來,憤怒地看了爸一眼便走進房間,用力甩門。母親並不盲目附和爸爸,他不在時,我曾聽到她說出他覺得褻瀆上帝的話,例如:「藥草只是用來輔助,碰上嚴重的問題還是應該去看醫生。」 爸對母親的空椅子不以為意。「那些醫生不會救妳,」他告訴奶奶:「他們想殺死妳啊。」 回想起那頓晚餐,場景歷歷在目。我坐在桌邊,爸正在發言,語氣急切。奶奶坐在我對面,歪著嘴一再咀嚼蘆筍,模樣就像一頭山羊。她啜飲冰開水,爸爸說的話她彷彿一個字也沒聽進去,只是不時惱火地望向時鐘,發現時間還早,她無法上床就寢。「妳明明知情,還幫忙壯大撒旦聲勢。」爸說。 這種情況每天上演,有時一天好幾次,情況都大同小異。爸爸的宗教狂熱一旦被點燃,就會滔滔不絕地講上一個多小時,台詞不斷重複,儘管我們已經聽到失神,他依舊講得慷慨激昂。 每次爸爸布道結束,祖母便會發出令人難忘的笑聲。有點像是嘆息,又像是長抽一口氣,最後還會懶洋洋地翻白眼假裝生氣,彷彿想高舉雙手抗議,又累到舉不起來。然後她才微笑,不是為了安撫別人,而是自嘲、不解,我總覺得那個笑容的意思是:我就說吧,沒什麼比真實人生更可笑了。 那是個炎熱的午後,人行道燙到無法赤腳行走。奶奶開車帶我和理查穿越沙漠,但因為我們從不繫安全帶,她還得先逼我們就範。馬路後來變成上坡路,柏油路也成為滾滾黃沙,車子依舊往前開。奶奶繞啊繞進慘澹山間,黃土路盡頭出現健行步道,車子才停下來。我們下車步行,奶奶走幾分鐘就上氣不接下氣,便在平坦的紅石頭上坐下,遙指遠方砂岩岩層群,要我們過去找黑色礦塊。那些岩層就像搖搖欲墜的尖塔。 「大家管這叫做阿帕契之淚,」她從口袋拿出一顆髒兮兮又凹凸不平的黑色小石頭,上面有灰色、白色條紋,猶如有裂痕的玻璃。「打磨之後就變成這樣。」她從另一個口袋拿出第二顆石頭,整顆是墨黑色,而且好光滑,感覺似乎軟綿綿。 理查認出兩顆石頭都是黑曜石。「這是火山岩,」他裝出最博學多聞的音調。「但是這個不是,」他踢開一顆淡色的風化石頭,向岩層的方向揮了幾下。「這是沉積岩。」理查有豐富的科學小常識。我通常不理會他講學,今天卻聽得入迷,這片奇特的乾涸大地也看得我如痴如醉。我們在岩層附近走了將近一小時,胸前口袋裝滿石頭才回去找祖母。她很高興,因為她可以拿去賣。奶奶將石頭放在後車廂,開回車屋的途中,她說起阿帕契之淚的傳說。 奶奶說,一百年前有支阿帕契族在那片灰撲撲的岩原上與美利堅騎兵作戰。原住民戰士寡不敵眾敗陣,戰爭就此結束,接著只能等死。其實開打沒多久,戰士就困在懸崖上。他們不肯坐以待斃,想衝出敵陣卻一個個死於刀下。最後便躍上馬匹,衝下懸崖。阿帕契婦女在山下發現他們慘死的骨骸,悲戚地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,落到地面時就成了黑色的石頭。 奶奶沒說到那些女子的遭遇。阿帕契人還在打仗,戰士卻已經捐軀,也許她認為結局太殘酷,故意略而不提。當時我便想到「宰殺」這個詞,因為這就是用來形容戰爭中的一方無力反擊。我們牧場就用到這個詞,宰殺雞隻可不需要作戰對抗。英勇的戰士最後可能遭到屠殺,他們死了是英雄,妻女卻淪為奴隸。 我們快開到拖車時,夕陽西下,餘暉灑在高速公路上。我想到那些阿帕契女人。喪命在那片砂岩祭壇上的女人就像那些岩石,早在紅栗色的馬兒縱身躍下懸崖之前,她們的命運已有定數。戰士投崖自殺前,阿帕契女人怎麼活、怎麼死早成定局。在世時長伴戰士,死時孤苦伶仃。命運早有安排。多如海沙般無法盡數的抉擇早就層層疊疊、壓縮成沉積岩,形成岩石,堆成石碑。 我以前從未離開山區,早想走得老遠,才能觀賞到山壁松柏林間的「公主」。我發現自己不時望著廣闊的亞利桑那州天邊,期待她的身影拔地而起,占據半邊的青空,但是我沒看到她。除了想念「公主」的模樣,我還懷念她的溫柔輕撫,懷念每天早上從山壑掠過我髮間的和風。亞利桑那悶熱無風,只有一小時接著一小時連綿不絕的燠熱。 我每天從拖車一端走到另一端,然後穿過後門,經過陽台、吊床,繞回前廊,跨過出神的爸爸,再回到屋裡。第六天,祖母的車子拋錨,泰勒和路克只好拆開來找問題,當時我才覺得如釋重負。我坐在藍色水桶上看他們修車,心裡想著究竟何時才能回家,想著爸爸何時不再提起「光明會」,想著媽媽何時不會再看到爸爸進屋就離開。 當天晚餐後,爸爸說我們該回家了。「去收拾收拾,」他說:「我們半小時後上路。」當時才剛入夜,奶奶說那時候出發開車十二小時太荒謬。媽說我們應該等到早上,爸爸卻說要馬上啟程,隔天早上才能帶兒子去撿廢鐵。「我不能再浪費時間不工作。」 擔心的母親目光黯淡下來,卻不發一語。 車子撞到第一根電線杆時,我就醒了。我睡在姊姊腳下的地板,用毯子蓋過頭。我掙扎著坐起來,但是搖晃不已的車子向前衝,彷彿就要解體,奧黛莉還壓在我身上。我什麼也看不到,但是感覺得到,也能聽到。又是巨大的碰撞聲,車子突然傾斜,前座的母親驚聲尖叫:「泰勒!」接著又是劇烈的搖晃,車子才停下,周遭一片寂靜。 幾秒鐘過去了,車內依舊毫無動靜。 然後我聽到奧黛莉的聲音。她一個個叫我們的名字,最後說:「除了泰拉之外,大家都在!」 我想大叫,但是我的臉卡在座位底下,臉頰壓著擱腳板。奧黛莉大叫我的名字時,我試圖掙脫,終於拱起背部推開她,從被子裡探出頭說:「我在這裡。」 我左右張望。泰勒扭身,可說是爬到後座,惶恐地檢視每個人的傷口、瘀青和驚恐的眼神。我看到他的臉,但那不像他的臉。鮮血從他嘴裡冒出來,流到衣服上。我閉上眼睛,竭力想忘記他歪掉的沾血牙齒。我再度睜開雙眼是為了看看其他人,理查抱著頭,兩手遮住雙耳,彷彿想擋掉所有聲音。奧黛莉的鼻子歪成奇怪的角度,鼻血流到手臂。路克不斷發抖,但我沒看到任何鮮血。我的前臂撞到椅座,有一道傷口。 「大家都好嗎?」那是父親的聲音,大家低聲回應。 「車子上有電線,」爸爸說:「切斷電源之前,大家都不要下車。」他開了車門,我還以為他要被電死了,結果看到他跳得夠遠,因此身體沒同時碰到車子和地面。我記得從碎裂的車窗看到他繞著車子走,紅色棒球帽往後壓,帽簷往上翹,那模樣異乎尋常地孩子氣。 他繞了一圈便站定蹲低,平視副駕駛座。「妳還好嗎?」他說,接著又說了一次,第三次的聲音開始顫抖。 我探出身子看他在對誰說話,那時才知道這場車禍有多嚴重。車子前半段遭到嚴重擠壓,引擎往上拱,就像對折的石頭。 早晨的陽光亮晃晃地打在擋風玻璃上。我看到交錯的大小裂痕,這景象很熟悉,我在垃圾場看過上百面碎掉的擋風玻璃,每面都很獨特,網狀裂痕從撞擊點往外擴散,記錄著每次撞擊。我們擋風玻璃上的裂痕也自有故事,中心是個小圓圈,周圍有一圈圈的同心圓,而中心就在副駕駛座前方。 「妳沒事吧?」爸低聲下氣。「親愛的,妳聽得到嗎?」 母親坐在副駕駛座,頭朝駕駛座,我看不到她的臉,但是她癱坐的模樣很可怕。 「妳聽得到嗎?」爸說了好幾次,我終於看到母親點頭,馬尾沉了一下,那動作微小到幾乎難以察覺。 爸站起來,看看還沒斷電的電線,看看地面,又看看母親。他的表情很無助。「妳覺得--我該叫救護車嗎?」 我覺得自己聽到他說這句話。如果他說了,肯定說過,母親也會輕聲回覆,但她或許無法說話,我不知道。我始終想像她開口請父親帶她回家。 後來聽說拖拉機被我們撞上的農夫衝出門。他想報警求救,但爸爸拜託他打消念頭。我們的車沒登記也沒保險,車上更沒有人繫安全帶。爸問農夫能不能接受賠款,不要通知其他人,對方一定答應了。 農夫通報猶他州電力公司發生事故,電力公司二十分鐘後才切斷強力電流。爸爸抱母親下車,我看到她眼周發黑,腫起來的包大概和李子差不多,而且面部扭曲,有些部位腫脹,有些則遭到擠壓。 我不知道我們是怎麼回家,又是何時到家的,但我記得山壁在朝陽下發出橘色光輝。一進屋,我就看到泰勒對著廁所水槽啐帶血的唾液,他的門牙撞到方向盤,已經搖搖欲墜。 父親將母親安置在沙發上,她喃喃地說光線很刺眼。我們拉上百葉窗,但她想去完全沒有窗戶的地下室,因此爸抱她下樓,我好幾個小時都沒看到她。那天晚上,我用光線微弱的手電筒端晚餐給她才見到母親。我看到也認不出她,那對黑青的眼睛幾乎是黑色,而且眼皮腫到我看不出她是張著或閉上。即使我更正她兩次,母親都叫我奧黛莉。「謝謝妳,奧黛莉,請妳關燈,別說話,很好。全黑,別說話。謝謝。奧黛莉,晚點再來看我。」 母親在地下室待了一週,腫脹的眼睛越來越黑。每晚我都覺得她的臉已經不可能更糟,但是隔天早上,瘀青腫脹的部位又更黑、更腫。一週後,太陽下山,我們關燈,母親才上樓。她的額頭似乎綁了兩個異物,大如蘋果、黑如橄欖。 後來我們都沒再提到醫院。要做那個決定的時刻已經過去,再提起只是回到車禍當時的緊張與恐慌中。爸說醫生反正也幫不了她,上帝會照顧她。 接下來的幾個月,母親叫過我許多名字。她叫我奧黛莉,我就不擔心,但是我們面對面說話,她卻喚我路克或東尼。我們一家,包括母親本人,都認為她在車禍後就變了一個人。我們小孩喊她「浣熊眼」,覺得很搞笑。有一次,黑眼圈整整幾週都不褪,我們都看習慣,也拿這件事開玩笑。我們不知道「浣熊眼」是醫學名稱,是嚴重頭部外傷的跡象。 泰勒非常自責。他將車禍歸咎於自己,往後改變的每個決定、每個影響都成了他的責任。他認定那一刻開始的後果都是他的責任,彷彿是時間觸動我們的掀背車衝出道路,其他來龍去脈都無關,只有他十七歲那年那刻開車睡著才是唯一的罪魁禍首。即便到現在,只要母親忘記任何事情,無論多麼無關緊要,他那種眼神就會又出現,他撞車之後就是那個模樣,當時他自己嘴巴鮮血直冒,回頭端詳我們時,卻以為是他一人鑄下這場大錯。 至於我,我不怪任何人,更不怪泰勒,這種事所見多有。十年後,我的見解有所不同,有大半的原因是我長大成熟了,那場車禍總讓我想起那些阿帕契女人,想到人生有許多單一事件是綜合了無數的決定;而那些決定可能是人們協力或獨自完成。多如海沙,無法盡數,層層疊疊沉積,最後形成岩石。 第五章╲老實苦幹的髒汙 山上融雪了,山壁上的「公主」再度現身,頭頂著天。那是車禍後一個月的週日,全家都坐在客廳,爸爸已經開始詳細解釋《聖經》經文,泰勒突然清清喉嚨,說他即將離家。 「我要去上……上大……大學。」他的神色堅毅。好不容易吐出這幾個字時,他的脖子上有條青筋時不時浮現,猶如掙扎中的大青蛇。 所有人看著爸爸。他不動聲色,看起來無動於衷。沉默比咆哮更可怕。 泰勒將成為第三個離家的哥哥。大哥東尼開拖車載石頭或廢鐵,計畫努力存錢迎娶同一條路上的鄰居女孩。二哥翔恩幾個月前和爸爸大吵一架,也離開了。這幾個月,我都沒見到他,只有母親每幾週就接到一通電話,二哥匆匆報平安,說他開拖車或當焊接工賺錢。如果泰勒也離開,爸爸就沒有人手,無法蓋穀倉和乾糧倉,只能回收廢鐵賺錢。 「大學是什麼?」我問。 「大學就是給第一次學不會的笨蛋去的地方。」爸說。泰勒原本盯著地板,表情緊繃。後來肩膀放鬆,抬頭看時,五官線條也變得柔和。在我看來,他已經放空,眼神雖然溫柔、快活,其實心思早已飄遠。 他聽著爸爸說話,後者已經開始長篇大論。「大學教授分兩種,」爸說:「一種知道自己說謊,另一種以為他們說的是實話。」爸咧嘴笑。「仔細想想,真不知道哪一種比較糟糕,是至少自知和魔鬼同盟的光明會同路人呢,還是自以為比上帝聰明的教授。」他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,因為情節不嚴重,他只要對兒子說之以理就能解決。 母親說爸爸只是浪費時間,泰勒一旦下定決心,沒有人可以勸他打消念頭。「拿支掃把掃掉整座山頭的泥土可能還比較快。」她說完就起身,先靜止幾分鐘站穩腳步,才費力地走下樓。 她偏頭痛,幾乎時時都痛。她仍然住在地下室,日落之後才會上樓,即使上來也不會待上一個小時,因為聲音和疲倦感會導致她的頭抽痛。我看著她謹慎、緩慢地走下台階,她駝著背,兩手抓著扶手,彷彿得靠手摸索方向的盲人。母親等兩腳都穩穩站在一級台階上,才繼續往下跨。她的臉幾乎不腫了,看起來和車禍之前差不多,只剩下褪色成紫紅色的黑眼圈。 一小時後,爸爸不再微笑。泰勒沒再說他想上大學,但也沒同意留下。他只是繼續茫然地坐著,努力熬完爸爸說教。「男人沒辦法靠書和一疊廢紙養家活口,」爸說:「你以後是一家之主,怎麼靠書養老婆小孩?」 泰勒歪著頭表示他聽進去了,只是沒回話。 「我養大的兒子竟然要給社會主義者和光明會的間諜洗腦--」 「那間學……學校是教……教會辦的,」泰勒插嘴。「會……會有多……多糟?」 爸突然張大嘴巴,以致呼出一口氣。「你以為光明會沒有滲透教會?」他的聲音響亮,每個字都說得鏗鏘有力。「你不覺得他們第一個就是鎖定學校?才能培養一整代的社會主義摩門教徒?我教出來的孩子不會這麼糊塗吧!」 我永遠不會忘記此時此刻的父親,看起來那麼有說服力,又那麼絕望無助。他傾身向前,閉緊嘴巴,瞇起眼睛,仔細端詳兒子的臉孔,尋找對方同意或是被說服的蛛絲馬跡。他沒找到。 泰勒怎麼會決定離開山區是件怪事,充滿疑點和始料未及的轉折。一切要從泰勒說起,他本人就有許多怪癖。有時一個家庭的確會有這種例子,總有一個孩子格格不入,總有一個和家人特別不合拍。在我們家,那個人就是泰勒。我們跳快節拍舞曲時,只有他跳華爾滋。他對我們的嘈雜生活充耳不聞,我們也聽不見他莊嚴的複音音樂。 泰勒喜歡看書,享受寧靜。他喜歡整理、排放、分類。有一次,母親在他的衣櫃中看到一整櫃的火柴盒,每個依據年分排放。泰勒說那是五年來的鉛筆屑,他收集的目的是為了「上山」生火用。家裡其他角落都亂七八糟,廁所地上堆著在廢鐵場搞髒的油膩膩髒衣服,廚房餐桌、櫃子上是一罐罐混濁的藥酊。就算清掉這些瓶瓶罐罐,也只是為了挪出地方進行更凌亂的工程,可能是剝鹿皮或剝開來福槍的「柯斯莫林」。但是在這片混亂中,泰勒存放了五年的鉛筆屑,還照年分排放。 哥哥們就像狼,隨時忙著挑釁對方。只要有小狼長大,夢想改變長幼順序,就會扭打混戰。小時候,這些打鬥通常在打破檯燈、花瓶,在母親的尖叫聲中落幕。等我年紀較長,家裡已經沒有幾樣東西可以砸。母親說我襁褓期間,家裡曾經有電視,但是被翔恩拿泰勒的頭撞破。 兄弟忙著打架,泰勒卻聽音樂。以前我只看過他有手提音響,旁邊是一大疊的CD,硬殼上寫著奇怪的字,例如「莫札特」、「蕭邦」。他十六歲左右那年,某個週日下午,他逮到我正在看這些CD。我想拔腿逃走,因為我以為溜進他房間只會挨一頓痛打。結果他只是牽我的手走過去。「妳……妳最喜……喜歡哪一張?」 有一張是黑色封面,大概有一百個穿著白衣的男男女女。我指向那張,泰勒饒富興味地看著我說:「那……那是合……合唱曲。」 他將CD放進播放器,然後坐在桌前看書,我就蹲在他腳邊,在地毯上畫圖案。音樂開始先是弦樂,接著是柔如絲綢的吟唱,雖然歌聲輕柔卻頗高亢。那首讚美歌很耳熟,我們為了歌頌主也在教會唱過,只是歌聲並不協調;然而這首曲子不一樣,除了神聖之外還有另一種特質,有種全神貫注、紀律秩序、協力合作的氛圍,然而當時我並不真切了解。 一曲唱罷,我無法動彈,下一首曲子繼續播放,最後整張CD結束,這時沒有音樂的房間彷彿毫無生氣。我問泰勒能否再聽一次,一小時後,音樂結束,我又哀求他重播。當時已經很晚,家裡非常安靜。泰勒起身按了播放鍵,說那是最後一次。 「我……我們可以明天再……再聽。」他說。 音樂成了我們兩人的語言。泰勒因為語言障礙,舌頭不靈活而不常說話。所以他和我鮮少聊天,以前我不太了解這個哥哥。現在我每晚都等他從廢鐵場回來,他洗完澡、刷掉一整天的髒汙,就會坐在桌前說:「今……今晚要聽……聽什麼?」我便會選一張CD,他開始看書,我躺在他腳邊,盯著他的襪子聽音樂。 我和哥哥們一樣粗野,但只要在泰勒身邊,我就變了一個人。也許是因為音樂,因為音樂傳達的優雅氣質,也可能是因為他的雍容氣度。不知為何,我透過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,我努力記得不要鬼吼鬼叫,不要和理查吵架,尤其不要打到在地上打滾,他拉我的頭髮,我抓他的臉。 我早該知道泰勒總有一天會離開。東尼和翔恩都走了,但是山岳給他們歸屬感,泰勒卻不屬於這裡。如同爸爸所言,泰勒向來喜歡「學習書本的知識」,除了理查之外,我們其他人都毫無興趣。 泰勒還是小男孩時,母親曾經滿懷熱忱,她說我們留在家裡才能比其他小孩得到更好的教育。但說這句話的人只有母親,爸只認為我們應該多學生活技能。在我還是幼童時,他們兩個為了這件事爭論不休,母親每天早上想督促我們學習,但是一轉身,爸就把兒子趕去廢鐵場。 最後母親敗陣。事情要從她的四子路克說起,路克在山裡聰明伶俐,對付動物的手法彷彿他聽得懂牠們的語言,可是一碰到書本就有學習困難,光學習閱讀就障礙重重。五年來,母親每天早上帶他在廚房讀書,不斷重複解釋同樣的發音。路克十二歲時,全家一起研讀《聖經》,他拚了命才讀出一個句子。母親不懂,她教東尼和翔恩都沒有問題,其他孩子也能趕上進度。我四歲時,東尼就教我讀書,可能是因為他和翔恩打賭吧。 路克能歪歪斜斜寫出名字,閱讀簡短的句子之後,母親便轉而教他數學。我的數學都是邊洗早餐碗盤邊聽母親對他解釋學來的,她會不厭其煩地說明分數,或是如何使用負數。路克始終聽不懂,一年後,母親便放棄。她不再說我們可以比別人接受更好的教育,反而附和爸爸的話。「最重要的事情,」她某天早上對我說:「就是你們幾個孩子學會閱讀,其他無聊科目只是用來洗腦。」爸爸越來越早進來帶哥哥們出去,等到我八歲、泰勒十六歲時,我們已經完全不上課了。 然而母親並未百分之百推崇爸爸的信念,偶爾又會心血來潮,重拾往日的熱血。在那些日子,母親便會趁全家吃早餐時宣布當天要上課。她在地下室有個書架,上面有藥草學的書和幾本平裝版舊書。此外還有幾本我們共用的數學教科書,一本唯有理查看過的美國歷史。另外還有一本科學書籍,讀者肯定鎖定幼童,因為書裡有許多光面紙的插圖。 找齊所有書通常就要半小時,我們分好之後就各自回房「學習」。我不知道其他哥哥、姊姊怎麼做,總之我就是翻開數學課本,花十分鐘翻頁,用手指劃過中間對折處。一旦摸了五十頁,我就會告訴媽媽,我已經讀了五十頁數學。 「太棒了!妳看,在公立學校絕對不可能有這種速度,只有在家自學才辦得到,妳才可以不受打擾,專心學。」 母親從不講課、考試,或是指派作業。地下室的電腦有個軟體「Mavis Beacon」,可以教我們打字。 有時母親去送草藥,我們又做完家事,她會把我們放在鎮上的卡內基圖書館。那邊的地下室有個專放童書的房間,我們會去讀那些書。理查甚至看樓上那些成人才看得懂的書,艱深的書名都是關於歷史或科學。 我們家的孩子學任何科目都要靠自學,只要做完分內事,想學什麼都沒問題。有些手足比較有紀律,我就比較怠惰,因此等到我十歲,唯一有系統地學習的科目就是摩斯密碼,因為爸爸堅持要我學。「到時停電,河谷只有我們有辦法溝通。」他說。但我卻不怎麼相信,畢竟只有我們學這套密碼,也只能跟自家人溝通。 東尼、翔恩、泰勒三個哥哥在前十年長大,他們的父母彷彿是另外兩個人。當時他們的父親沒聽過韋佛一家,也從沒提起光明會。他讓三個兒子上學,儘管幾年後就叫他們輟學,立志帶回家自己教,當東尼要求回去時,爸爸也允許了。東尼讀到高中畢業,只是在廢鐵場工作常蹺課,以致最後拿不到畢業證書。 因為泰勒排行老三,他幾乎不記得學校教育,也樂於自學,但也只到十三歲為止。後來可能因為母親耗費所有精力教路克閱讀,泰勒問爸爸能否回去讀八年級。 泰勒從一九九一年秋天,讀到隔年下學期,上完整個學年。對他而言,學校教的代數易如反掌。一九九二年八月,韋佛家遭到圍攻。我不知道泰勒是不是計畫回學校,只知道爸爸聽說這件事情之後,再也不准他的孩子踏入公立學校。然而泰勒已經對數學產生興趣,他用僅有的財產買了一本三角學的舊課本,自己研讀。接著他想學微積分,但是沒錢買書,便直接到學校向數學老師要書。那個老師當面笑他:「你不可能靠自學學會微積分,完全沒可能。」泰勒反擊:「給我書,我學得會。」最後離開時,他將要來的書夾在腋下。 最大的困難反而是找時間學習。每天早上七點,爸爸集合兒子,派他們分頭完成不同的任務。通常一小時後,爸爸才會發現泰勒不見蹤影,那時才衝進後門,大步走進泰勒的房間,他就坐在桌前看書。「你搞什麼飛機?」爸爸大吼,沾著泥土的鞋底踩髒泰勒潔白無瑕的地毯。「路克獨自扛工字梁,一個人做兩人的工作。我回家卻看到你坐在這裡打混?」 如果爸爸逮到我在工作時偷看書,我一定會溜走,泰勒卻不動如山。「爸,我……我午餐之後再……再去工作,早……早上我得看……看書。」多數早晨,他們會吵上幾分鐘,然後泰勒會放下鉛筆,無精打采地穿上靴子、戴上焊接手套。有時爸爸又會氣呼呼地獨自離開,我每次看到都覺得震驚。 我不相信泰勒真的會去念大學,不相信他會放棄山野,加入光明會。我覺得爸爸還有整個夏天可以說服泰勒,他們一行人只要回家吃午餐,爸爸就會想辦法改變泰勒的心意。哥哥們會在廚房偷懶,再添第二盤或第三盤。爸爸就躺在地板上伸展筋骨,因為他很累,必須躺下,但全身太髒,不能在母親的沙發上歇息。這時爸爸就會對光明會大放厥詞。 某次午餐最讓我印象深刻。泰勒打算用母親準備的食材做墨西哥捲餅,先把三個玉米餅整整齊齊地放在盤子上,然後仔細地放進漢堡排、生菜、番茄,分量鋪得剛剛好,酸奶油也抹得很漂亮,同時爸爸也滔滔不絕。爸爸講到尾聲,打算喘口氣繼續講,泰勒將三個完美無瑕的捲餅放進果汁機,就是母親用來做酊劑的那個。廚房一陣轟隆響,其他人不得不閉嘴。果汁機停下來,爸爸繼續說。泰勒將橘色的液體倒進杯子,小心翼翼地喝了起來,因為他的前牙鬆脫,隨時都有可能掉出來。說到這段時期,我可能會回想起許多事情,但是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這件。我記得泰勒喝捲餅汁時,爸爸的聲音就從地板傳來。 春去夏來,爸爸原本是堅決勸說,後來轉為拒絕面對現實。他假裝爭論結束,而且他占上風。爸爸不再提起泰勒要離家的事情,也不肯找人取代他。 某個溫暖的午後,泰勒帶我去拜訪鎮上的外祖父母。他們依然住在帶大母親的屋裡,而那間房子與我們家天差地遠。裝潢並不特別細緻,但是精心維持。地上鋪著乳白色的地毯,牆上有柔和的花朵壁紙,窗邊是打褶的厚窗簾。他們幾乎沒更動過,還是同樣的地毯、壁紙、餐桌、流理台,一切就如母親孩提時代拍的幻燈片。 爸爸不喜歡我們去外婆家。外公是退休的郵差,爸爸說公務員不值得我們的尊重。外婆就更糟了,爸爸說她愚蠢無聊。以前我不認得這個詞彙,但是他常提起,所以我一聽到就會想起她,想起她乳白色的地毯與柔和花朵的壁紙。 泰勒喜歡那裡。他喜歡他們家的寧靜、秩序,喜歡外公、外婆輕聲細語地交談。那間屋子有種氛圍,不需要別人提醒,我就知道不能提高音量,不能打人,不能瘋狂地衝進廚房。但是我需要別人提醒,而且是一而再、再而三,才記得將泥濘的鞋子脫在門外。 「上大學!」我們在花朵圖樣的沙發上坐下之後,外婆說,然後轉向我:「妳一定以哥哥為榮!」她笑到眼睛都瞇了起來,我看得到她每顆牙齒,只有外婆會認為被洗腦是好事。 「我想上廁所。」我說。 我獨自慢條斯理地走進走廊,每一步都特地停一下,故意讓腳趾埋進地毯。我邊笑邊想起爸爸說外婆的地毯這麼潔白,完全是因為外公沒幹過真正的活兒。「我的雙手可能不乾淨,」爸爸伸出髒兮兮的指甲對我眨眼。「但這是老實苦幹的髒汙。」 幾週之後就是仲夏。某個週日,爸爸集合全家人。「我們有充足的糧食,有燃料,也存了水。但是我們沒有錢。」爸爸從皮夾拿出二十元鈔票,然後揉成一團。「不是這種假錢。到了世界末日,這些東西就沒價值了。人們會拿幾百元換一捲衛生紙。」 我想像綠色紙鈔就像空汽水罐在高速公路上飛揚。我環顧四周,其他人似乎也想到同樣的畫面,尤其是泰勒。他目光果決,炯炯有神。「我存了一點錢,」爸說:「你們母親也是。我們要把錢換成銀子,以後人們一定希望早點換成金子或銀子。」 沒過幾天,爸爸就帶著銀子甚至金子回家。這些貴金屬都做成硬幣,堆在沉重的小盒子裡。爸爸全放進地下室。他不肯讓我開來看。「這不是玩具。」 幾天後,泰勒拿出幾千美元,也買了一疊銀幣。他賠償農夫的拖拉機和爸爸的廂型車之後,那幾乎是他所有積蓄。他把銀幣放在地下室的槍櫃邊,站在那裡打量銀幣盒子良久,彷彿懸浮在兩個世界中。 泰勒比較心軟,拗不過我千拜託萬拜託,他給我一個手掌大的銀幣,我因此感到放心。我以為泰勒買銀幣就是輸誠,是向我們發誓,儘管先前一時沖昏頭,儘管他原本想去上學,最後還是選擇我們,在世界末日來臨時,他也會與我們並肩作戰。樹葉從夏季的青綠轉為秋天的暗紅、金黃時,那枚銀幣被我摸了又摸,即使在黑暗中也會閃閃發光。金屬的觸感讓我安心,以為只要這枚硬幣在,泰勒絕對不會離開。 八月某天早上,我醒來就看到泰勒正把衣服、書本和CD放進箱子裡。我們坐下來吃早餐時,他幾乎已經收完。我迅速吃完之後就進他的房間,看到他的書架空蕩蕩,只放了一張CD,就是黑底白衣人的那張,這時我已經知道那是「摩門大教堂合唱團」。泰勒站在門口對我說:「我……我留那張給……給妳。」他走出屋子,開始沖洗車子,沖掉愛達荷州的塵土,彷彿車子從未駛過任何黃土路。 爸吃完早餐,一句話也沒說就出門,我了解他的心情。光看到泰勒將箱子搬上車,我就很激動了。我想尖叫,結果只是衝出後門,跑上山頂。我跑到耳裡血液奔流的聲音蓋過腦中的思緒,最後才轉身跑回去,繞過牧草地,衝到紅色火車廂。我爬到車頂,剛好看到泰勒關上行李廂轉身,彷彿想道別卻找不到人可說。我想像他喚我的名字,想像他沒聽到我回答時拉長臉的模樣。 我爬下車頂時,他已經上車,車子駛上黃土路時,我從水槽後方跳出去。泰勒停車,下車擁抱我。他不是像大人抱小孩般的蹲下來抱我,我們兩人都站著,他低頭對我說他會想我,然後鬆手上車。車子開下山,駛上高速公路。我望著飛揚的塵土漸漸落地。 泰勒後來鮮少回家。他在敵營展開新生活,很少回到我們這邊。我幾乎忘記他,直到五年後,我十五歲那年,他在關鍵時刻闖進我的人生。然而那時我們已經形同陌路。 多年後,我才明白他那天離開付出多大的代價,也才知道他有多不了解他自己將去的地方。東尼和翔恩離開山區,但他們從事父親教導的工作:開半拖車、焊接、撿廢鐵。泰勒卻是前往未知的世界。我不知道他為何那麼做,他自己不清楚,無法解釋打哪兒來的自信,也不知道這種信念怎麼能熾熱燃燒,照亮茫茫前路。我向來認定原因就是他腦中有音樂,那是我們其他手足所聽不到的,他買回三角學的書、保留鉛筆屑時,哼的就是這首不為人知的旋律。 夏季威力日益減弱,彷彿在自己帶來的高溫中漸漸蒸發。白天依舊炎熱,但日落後的涼爽時間越來越長。泰勒已經離家一個月。 那天下午,我去鎮上外祖母家。儘管那天不是週日,早上我還是洗了澡,穿上沒有破洞、髒汙的隆重服裝,梳洗乾淨的我便能坐在外婆的廚房,看她做南瓜餅乾。秋陽透過薄紗窗簾,打在金盞花圖樣的磁磚上,整個房間散發著琥珀光芒。 外婆將第一批餅乾放進烤箱後,我去上廁所。經過鋪著柔軟純白地毯的走廊,突然想起上次看到此處的憤怒,那次我和泰勒一起來。浴室感覺好陌生。我慢慢端詳珍珠白洗手槽、薔薇色的毛巾、蜜桃色的地氈。就連馬桶上都蓋著淡黃色的布套。米白色磁磚牆上掛著鏡子,我看著鏡中的自己,那模樣完全不像平常的我。我想了一會兒,納悶這一切是否就是泰勒的理想,一個有漂亮浴室的漂亮房子,或是有個漂亮妹妹去探望他。也許他就是為了眼前的景象離開家,我因此對他心生厭惡。 水龍頭附近的象牙白盒子裡,有十幾個粉紅色玫瑰或白色天鵝形狀的肥皂,我拿起一隻天鵝,手指用力壓著它柔弱的身體。那塊肥皂很漂亮,我想帶走。我想像這塊肥皂放在我們地下室廁所,想像它細緻的翅膀停在粗糙水泥上,周圍是一攤水窪,後面就是捲曲的黃色壁紙。我又將肥皂放回盒子裡。 出來時碰到外婆,她就站在走廊等我。 「妳洗過手了嗎?」她的聲音溫柔又悅耳。 「沒有。」 我的回答破壞了她聲音中的溫柔。「為什麼?」 「又不髒。」 「上完廁所之後一定要洗手。」 「又不重要,」我說:「我們家連肥皂都沒有。」 「胡說,」她說:「妳媽的教養沒有這麼差。」 我站穩腳步,準備吵架,準備再次告訴外婆,我們不用肥皂。但是當我一抬頭,我看到的女人不如先前預期。她看起來不愚蠢無聊,不像整天浪費時間照顧白地毯的人。彼時彼刻,她完全變了個人。也許是她眼睛的形狀,她不可置信地瞇眼看我的模樣,或是嘴巴緊閉的線條。也許什麼都沒有,她還是老樣子,說的也是平常說的話。也許在我看來,她突然變了,或許在我又愛又恨的哥哥眼中,她就是這個模樣。 外婆帶我回廁所,盯著我洗手,教我如何用薔薇色的毛巾擦手。我兩耳發燙,喉嚨灼熱。 爸爸做工回家時順道來接我。他按喇叭要我出去,我低著頭出門,外婆跟著我。我衝到副駕駛座,拿開椅子上的工具箱和焊接手套,外婆此時告訴爸爸我沒洗手。爸爸撇嘴聽,右手玩著排檔桿,模樣似乎快笑出來。 回到父親身邊,我又感受到他的力量,眼睛也罩上熟悉的透鏡,外婆一小時前的權威感盡失。 「你們沒教孩子上過廁所要洗手嗎?」外婆說。 爸爸打檔,車子往前滑,他揮手說:「我教他們別尿在自己手上。」
|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