讓步是一件很搖滾的事【愛情裡的讓步】 修哥是個吉他手,一個Rocker,也就是俗稱的搖滾咖。 修哥白天是樂器行店長,晚上搞樂團,英文名字是Jah,但沒人知道怎麼唸。身材高瘦,一頭自然捲,因為懶得整理,於是任性地把樂團取名為「離子燙很貴」。他的左手臂有個梵文刺青,中文意思是「只有惡魔知道我的名字」,這是為了紀念他的第一首自創曲,光聽名字就覺得不妙,樂團明明有四個人,卻只有三個人為這首歌按讚,因為連鼓手都不想承認它的存在。 總之,是一個很妙的人。 對一個搖滾咖而言,做心理治療絕對不是一件什麼很搖滾的事,就連去吃早餐都比它搖滾。但修哥不這麼認為。他沒什麼藝術家的架子,一方面是因為我也喜歡聽團,兩人聊得投機,一方面是因為他身為團長,感情困擾向團員求援實在有失顏面,我身為一個熟悉的陌生人,是最適合的對象。 「你不覺得女人很麻煩嗎?」這是他的固定開場白,但厲害的是每次接下來的故事都不一樣。 「怎麼說?劈腿了嗎?」 「劈腿?拜託,女人一個已經夠麻煩了,為什麼還要來個兩人份的?」 「這句不錯。」 「你可以抄下來。」他比出「一分」的手勢。 這是個幼稚的競賽。每次治療時,一旦覺得對方講的話很搖滾,就可以跟他要這句話的版權,然後運用在任何平台。當初這樣做,只是為了讓心理治療看起來比較酷,但每當聽到自己那些金玉良言被寫進那些莫名其妙的歌曲時,我就有點後悔。 「這半年我們超常冷戰的,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。你知道我這女朋友小我十四歲,但二十六歲的女人也該成熟了,所以這件事真的很困擾我,你要幫我。」 「哪件事?」 「你小便會不會分叉?」 「嗄?分……分叉啊,嗯……這麼私密的事,我……」 「不用說了,你會!因為我每次都等你從廁所出來之後才進去,但又怎麼樣,我也會,只要是男人都會。好,我承認我有時候會忘了擦,但你提醒我就好了嘛,需要一邊碎唸一邊翻八百年前的舊帳嗎?搞得我好像很不愛乾淨一樣。她的鞋櫃才叫災難,根本就是被人形蜈蚣肆虐。」 「但尿不準很明顯是你的問題。」 「才怪,尿不準原理是個定律好嗎?不過我有試著彌補啊,你說我就做,夠乖了吧,但她氣起來完全不聽你解釋耶,她不想知道原因,她只想要你道歉,她只想贏。好,這些我都認了,但有時候她真的不可理喻,上禮拜還把鐵盤放進微波爐,多狂啊。明明做錯了還嘴硬,我才不甩她,大家一起來硬撐啊,看誰先低頭。」 「王爾德曾說,女人是用來被愛,而不是被理解的。」 「王爾德是誰?」 好,算了。搖滾咖不需要知道愛爾蘭作家。 「而且這中間不是沒跟她講道理喔,微波遇到金屬會反射啊,加熱穩死的嘛。」 「那你的物理課有用嗎?」 「完全沒用。才講到一半她就惱羞成怒,又把尿尿分叉的事拿出來鞭我,這已經變成一道免死金牌了,好像非要這樣搞才能打平,所以接著又冷戰了。」 「嗯,看得出來你有試著拆炸彈,只是時間點不太對。」 「怎麼說?」 「你講的那些道理,她應該都懂吧,只是情緒一旦起來了,理智是不一定能追趕得上的,不,應該說很難追上。爭吵當時,就是會出現『你說這些我都知道,但我就是很不爽』的狀態。」 「這根本不是大人吧。」 「你是大人嗎?」 「從肢體構造到心智年齡,都是個徹徹底底的大人。」 應該是大叔吧。 「很好,那你有沒有練團練到一半,因為跟團員吵架然後練不下去的經驗?」 「常常,都是因為那該死的鼓手拖拍。」 看來他真的很恨那個鼓手。 「所以你身為一個理性又成熟的大人,有沒有在那個時候,試著和他講道理呢?」 「講個頭,那時候超不爽的。」 「那如果有人過來跟你講道理呢?」 「我是團長耶,是練團室唯一的真理,誰敢過來嘴。」 「是囉,那時候連你都不想聽道理,更何況是比你小又不理性的女朋友呢?」 修哥一邊想一邊嘟著嘴。面對這樣一個滿臉落腮鬍的大叔,我很不想看到他對我嘟嘴。 「討個勝負的確很重要,但你是在談感情還是爭中央預算?情侶爭吵的時候,無論男女,理虧的那一方,到最後無非都只是想找個台階下。 「讓步本來就是感情的一部分,收尾的方式,才能決定你是不是大人。到了那個時候,孰是孰非不太重要了,硬道理大家都懂,但她只想被安撫而已。你可以把她當成一個蠻橫的數學家,因為這件事,在她眼中已經不是正負值,而是絕對值。」 修哥眼睛一亮,「絕對值?這段可以抄下來嗎?」 我點點頭,一比一了。 「換個角度想,你彎下腰,不是低頭認輸,而是優雅地伸出手,把她從尷尬的舞台上牽下來,這樣不是很紳士嗎?她有面子,你有裡子,雖然在當下她似乎勝利了,但她一定會記住你的讓步,等到落幕了再說教,她會比較願意聽吧?」 「但一直讓步也不是辦法。」 「沒錯,需要你一直讓步的感情,大概也沒什麼好眷戀了,分手吧。」 「並不想。」 「那你有一直讓步嗎?」 「並沒有。」 「那你的音樂點擊率高嗎?」 「並不高,別鬧了。」 「那我建議你試試看。不一定要每件事都讓步,但可以從不至於鬧分手的瑣事做起,譬如你常分叉的小便,你可以勇敢地把那圈尿漬擦掉,然後試著對她說:『好吧,不好意思,我剛剛語氣比較激動……』」 「這句很老派,而且沒什麼用。」 「那是因為你通常會接著說:『可是你剛剛口氣也沒有比較好啊……』說實話,後面這句話真的超不搖滾的,你是個大人,拜託以後別講了。」 想讓修哥聽話,只要跟他說「那樣做很不搖滾」就行了,很有效,你也可以試試。 「講是可以講啦,但如果當時讓兩個人彼此都冷靜一下,不是很好嗎?為什麼一定要我先示好?我就是太在意她,才會落得這種下場,早知道就裝酷。」 「可以啊,你可以當超酷吉他手,反正最多就是歹戲拖棚而已。只是如果後來你贏了,她走了,你最後能做的,就是把整件事寫進歌詞裡,然後沒人會去按讚。」 修哥皺著眉,似乎還在垂死掙扎,我決定送上最後一擊。 「你呢,就繼續裝酷,到最後一定會勝出,但留不住幸福。」 沒想到他聽完這句話,神情頓時變得詫異。 「沒錯,這句你可以記下來。」 接著修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二比一,這下我終於把比分超前了。 趁著修哥的態度有些軟化,我試著邀請他想像各種讓步的語句,不過他看起來不是很甘願,一副就像有人逼他在最後一天把暑假作業全部趕完的樣子。於是我建議把它當成歌詞來寫,雖然很媚俗,但至少能引起共鳴,最起碼它的按讚數一定會超過四人,因為我也會上去按,他才開始覺得這件事有點酷。最後在我的建議下,他把其中比較有誠意的一句,傳給還在冷戰的女友,至於內容就保密吧。總之,這整件事讓他了解到: 學會讓步,才能讓我們在愛情中轉大人。 這次治療,他覺得他賺到了,因為除了女友傳來的回音讓他還算滿意,他還換到了兩首歌,一首叫〈一百種讓步的開場白〉,一首叫〈蠻橫的數學家〉,他說我可以掛名共同作詞(其實內容根本都是我想的)。 治療結束後,我們照常道別,但就在他準備開門時,突然轉頭對我說: 「對了,關於什麼繼續裝酷的那句,就是你叫我抄下的那句……」 「怎麼了,很有感覺吧?」 「那是方大同的歌詞吧,那首我們之前練過。」 接著他以瀟灑的背影向我比了個搖滾手勢,意思是這一分不算,然後我想起他那副詫異的表情。 這下真的威信盡失,不該在搖滾咖面前賣弄的。 *方大同的歌詞,出自〈情勝策略〉一曲,農夫作詞。整首歌詞都是關於戀愛的反指標,反諷得非常有意思,曲子聽起來也很舒服,適合晚上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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